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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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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

汴都高門勳爵貴胄多如過江鯽,正如賀晏知伏法前對皇帝柴貞所言,大周要解決之事,非滅一門賀氏而可功成。

放眼朝堂,三品以上官員起底者為家中世代詩書、五代仕宦,五品以上官員裏找不到農工出身者,而即便是年輕官員裏如淩粟般庶門子弟,入仕後也多尋找靠山以圖發展。

冬月中旬,二十二年第一場雪簌簌滿華京時,隨著分別纂刻了“周”、“大理寺印”以及“游龍”徽章的子母套章逐一蓋在結案書最後“如律令”三個字附近,歷經五個月調查的“六月諫”案正式宣布結束。

有司最後一次為此忙碌。

大理寺公布案件處理結果,吏部忙著朝中官員補缺調任,戶部忙著接收大理寺轉過來的巨額罰款與抄沒,汴都府忙著清算前任府公康萬青的問題,連汴都府轄下的街道司,亦收到上面公文被要求從嚴整改。

所有機構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運行著,只國子監諸學子惴惴不安。

在大理寺公布的六月諫案調查及懲處結果看來,此番處理的最高官是貪汙受賄的禮部侍郎左吉泰,先帝朝至今四十餘年時間裏頭回主動拉大員下馬,一定程度上反應了朝廷中樞打擊貪腐的積極態度。

除此之外,國子監學子惴惴不安,在於整個國子監現有體系因六月諫案而轟然倒塌。

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董公誠以懈怠罪降官階一級,調皇史宬任職,副長官司業趙盼飛、索吟論罪處以極刑,國子監丞郭忠國奪職罷官流放三千裏,國子學、太學、廣文館等館學各有官員伏法。

經歷過次次“大地動”後,學子們對未來迷茫而無措。為安撫眾學子,皇帝與近臣商量要否親自去趟學館與學子們見見面時,吏部動作迅速給出“定心丸”,向中樞呈來擬訂的官員調動情況。

三臺票擬,再呈天子,皇帝閱後很滿意,朱批即著有司應辦。

禮部侍中潘廣彭政績優異,能力正當,補任侍郎之職;翰林院正五品侍講竇勉連躍兩級,以正四品階調任國子監祭酒;大理寺正八品暫代評事高仲日擢調從六品國子監丞;翰林院分待官者下國子監諸學館補博士、助教、掌教、直講等缺。

高仲日乃刑獄官,此番調任國子監是柴周有史以來頭回從學教系統外補官的,律法之官插手學教,也是為防止再有六月諫案這種情況出現。

打下國子監成立的內部小集團時,其涉案官員貪汙財物之巨,利益關系之覆雜,使見者盡皆驚駭連連,朝廷如此重教,年年撥巨款發展學館,百姓們抱怨稅多,聞用於學子身而無不稱應該,卻原來,卻原來那套體系爛成那般樣。

汴都府府尹空缺是最後公布,吏部奉皇帝命秘密挑選爭論良久,尚書陶騫親自主持,在數百位候選人中嚴格篩選,最後選定陜州次牧副太守官周遙回來任職,汴都府衙門大堂那方官椅,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坐得了。

有人說六月諫案其實沒有真正查倒底,可若真要借著六月諫案把其他事情往深了挖,終究是連三臺相也要多少牽扯點幹系,皇帝使案子止於康萬青身亡,是他能選擇的最平衡之地步。

結束的是六月諫案,沒結束的是滾滾向前的日子。

大理寺總是差事繁多,高仲日調任走當天下午,便有其他人被調來補起他的缺,趙睦每回去西邊廨房辦事或者路過,都會忍不住往高仲日之前辦公用的桌後看一眼。

有時那桌後空蕩蕩,有時坐著個陌生的年輕臉龐。

直到有次對方無意間和趙睦對上目光,起身給趙睦拾禮,問了聲“趙寺正安”,趙睦淡然回應,這才慢慢適應高仲日已調走的事實。

高仲日不在,趙睦辦差時常會覺得不習慣,高仲日不在,她身邊沒了可信任的親近人,當一件正常走流程的文書送來西廨,被她親自催好幾回才拖拖拉拉辦妥後,趙睦當差辦事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起來。

老高調走後,趙睦委實經歷了段諸事不順的當差日子。

待捱到臘月,進年,整年到頭的事都處理結束,百姓們充滿希望準備過年,劉啟文歡天喜地把大家夥湊起來吃飯。

趙睦和高仲日兩“兄弟”終得以再相見,二人“執手相看淚眼”,彼此感慨萬千,然今日主角不是這倆貨,淩粟提前給大家打過招呼,此番帶了他未婚妻潘氏來介紹給大家認識。

劉啟文未免席間只有潘氏一女而令她尷尬,遂也喊了自家妹子劉妍妍出來耍,卻沒說他還另帶了兩個人來。

青年男子恭敬給趙睦揖禮,大約因太長時間沒見,多少有些羞赧:“長源阿兄,別來無恙否?”

看著眼前又黑又壯的人,趙睦第一反應是沒認出來,頓了下,溫潤眼眸裏浮起隱約笑意:“回來了,小九。”

是賀佳音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肖九,賀慶頡。

肖九憨厚笑著,話不多,被安排在趙睦身邊坐下,此番劉啟文還帶來另一位朋友,他總角之交,摯友翁桐書。

翁桐書本之前在外放官,因六月諫案結束補缺而調回,從去年初的淩粟至現在的翁桐書,可見近年來朝廷有司動蕩對官場影響之深,自賀氏伏法,中間經歷江平官員大清洗,至而今六月諫案結束,大周對儲備人才的啟用達到熙寧年以來巔峰。

唯怕此後若再有何大動靜興動,過後朝廷恐拿不出可用之人來補缺。

自己人聚會沒有那套提一個喝一個的爛俗橋段,吃吃飯聊聊天,氣氛到了走一個,自然而然,沒有不喝就是不給面子的勸酒,也沒有死要面活受罪的酒量比賽。

外頭細雪紛紛,屋裏熱鬧哄哄。

酒過三巡菜過五味,飯桌上已顯出幾分杯盤狼藉相,大家熱火朝天談笑,趙睦每喝酒過兩杯都會覺熱,此刻挽起袖到手肘,沖斜對面桂生打個響指示意茶壺。

桂生遞過來圓肚茶壺,趙睦探身接過來給自己倒茶喝。

“那根繩呢?”淩粟無意間瞥見趙睦幹凈手腕,剝著炒栗子皮道:“怎不見戴了。”

“成日事多,戴著不便,收起的好。”趙睦倒罷茶水看眼左手腕,大口喝茶,大抵屋裏熱,水雖已涼,喝進肚裏不覺冷。

淩粟笑著搖頭,把剝好的炒栗子遞給坐在另一邊的未婚妻潘氏女,促狹同她解釋道:“以前長源手腕上總系著根端午五彩繩,可寶貝,褪色也舍不得取。”

“畢竟是無價寶哩。”趙睦在旁淡聲打趣,不知是嘲諷自己,還是單純應景頑笑。

潘氏女捏著剝好的板栗柔柔微笑著,不卑不亢道:“世上最難得有二,一是有情郎,二是無價寶,既是無價之寶,理當妥善收好。”

趙睦拍淩粟肩膀,看潘氏女:“潘娘子也妥善收好這有情郎喏。”

潘氏女羞澀低下頭,淩粟替準媳婦出頭,不輕不重給了趙睦一手肘。

趙睦捂著胸口,眼神盡揶揄。

淩粟怎麽不算有情郎呢,年初時候開始議親,彼時他初入官場一載,身無長物,仍堅持把娶嫁的六禮走全,潘廣彭夫婦想著說淩家貧,可不要嚴格按部就班走這個禮數。

不走那些禮數可剩下不少錢嘞,多少人家都為兒孫娶婦掏光家底,淩家阿婆自是欣然答應,淩粟卻然不肯點頭。

他說,家貧沒錯,可能給不了潘娘子風風光光十裏紅妝,但他可以盡己所能給全潘娘子該有的禮數。

他說,貧和敷衍,完全是兩碼事。

俄而,劉妍妍半道有事離開了,肖九讓劉啟文喊去和桂生他們說話,翁桐書和胡韻白也在聊風土人情,高仲日端酒碗過來趙睦身邊坐。

他一坐下,三人先碰了個,趙睦放下酒碗時,眼裏濕乎乎。被高仲日拿手肘搗搗,問:“和董娘子相親的事,還有後續?”

趙睦搖頭,靠進椅裏,肘搭扶手上歪起頭拿手背撐臉頰,眼裏濕乎乎,與屋裏燈光相應著,愈發顯出眼睫濃密而烏長。

直讓高仲日想沖上來捧住這廝臉同盤貓奴樣揉一頓,直嘆天下怎麽可以有如趙長源這般俊美的人呢?俊美就罷了,他還並不文弱,騎射佳,拳腳硬,實在羨煞人也。

“人家相不中你?”另邊淩粟打趣問。

本純粹是句頑笑話而已,孰料趙睦正經點頭,一手撐臉,一手輕拍膝蓋:“對。”

對?

“不應該呀,”淩粟手上剝栗子動作沒停,看了眼身邊未婚妻,見她在聽他們說話,沒有獨個不知所措幹坐著,方繼續笑腔道:“你條件這樣好,到底是人家相不中你,還是你眼光太高?”

說完扭過頭去和未婚妻解釋:“長源你知道吧,二十年進士科狀元郎,現在是大理寺寺正,很厲害的。”

“我聽說過,條件很好。”潘氏女柔聲細語應著。

這廂裏,高仲日支楞起耳朵來準備聽趙睦開口。

趙睦笑,眼底濕乎乎,梨窩隨說話隱現:“我條件好個啥,差事忙起來沒晝沒夜,自個兒妹離開都無暇去送。”

“阿兄是在說阿裳麽?”結束與劉啟文說話的肖九不知何時走了回來,手裏捏著空酒杯:“我來汴途經梁州,在梁州城外曾見到她。”

趙睦仰起臉看過來,除去因飲酒而濕潤的眼睛,神色寧靜如常:“她好?”

“好著。”肖九點頭,道:“我遇見她時,她正與位友人結伴,要進城裏買東西,不過她清瘦許多,我險些沒能認出來。”

彼時他乘坐的船要進城補充物資用品,不急離碼頭,他方得時間與吳子裳多攀談幾句,話音裏,他聽出小阿裳離了汴都家,阿裳沒多言,他便沒多問。

聞罷肖九言,趙睦點了點頭,沒應聲,眼底濕潤……

又半個時辰,眾散,原定回侯府的趙睦臨時改主意回租住處。

待進門,不聽通了竈臺,忙裏忙外燒熱水點炭盆,趙睦披領裘衣坐門前臺階上,看雪花洋洋灑灑從夜空落下。

當不聽燒上熱水,蹲廚房屋門外開始點取暖炭盆時,趙睦忽然開口問:“到離推往返,半月時間應該夠吧?”

“要去離推麽?二爺一家不日就要到汴,屆時闔家團圓,咱個應是抽不開身的。”不聽點炭吹炭火吹得頭發暈,回頭往屋門口看過來一眼,看見他家公子屈膝坐在臺階上。

孤零零。

“去看一眼就好,不耽誤時間,”趙睦仍舊仰頭看著落進四方庭院裏的雪,似在和不聽商量,又似在自言自語:“我們快去快回,不在離推多逗留,只是去看一眼,應該可以吧。”

不聽終於點燃炭盆,青色火焰燃燒起來,他往後退兩步,搓搓手往掌心哈氣,雪花落到身上即消化:“可是,公子見了姑娘又如何呢,回來後還是會悶悶不樂。”

自阿裳姑娘離開,公子便日夜只知公務,連飯量都在逐日減少,旁人或許不清楚其中緣由,不聽跟在公子身邊,他有眼睛有耳朵能自己看自己聽。

公子對阿裳姑娘生了不該有的心思,公子要及時阻止錯誤事情發生的可能,公子為此飽受折磨。

小半年時間以來,公子對阿裳姑娘閉口不提,甚至也不願聽侯府人提起,不聽知道,是公子放不下。

公子像個沒事人般和以前一樣照常生活著,日子好好壞壞不斷前行著,無非就是生命無味而空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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